“农民院士”朱有勇
农业科技走进乡村大有可为,但必须要解决当地特色产业发展的关键技术难题
着力培养胸怀国之大者、心系民之所需,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的优秀年轻科研人才
文 |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 王长山 丁怡全
身穿迷彩服、头戴草帽、脚踩胶鞋……中国工程院院士、植物病理学专家朱有勇的这身行头,常常让初次见到他的人误以为他是下地干活的老农。
朱有勇对此不以为意:“我们是党和人民培养的院士专家,用我们的科研成果改变落后的生产技术,让农民兄弟富裕起来,是应尽的本分。”
朱有勇1955年11月出生在云南个旧。毕业于云南农业大学的他,在农业生物多样性与病虫害控制领域科研成果丰硕,于2011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。
2015年,这位赫赫有名的科学家在花甲之年离开熟悉的实验室,扎根云南普洱市澜沧拉祜族自治县,书写下一段段“院士扶贫”“科技扶贫”的动人故事。
这份将论文写在大地上的坚守,让朱有勇成为农民口中亲切的“农民院士”,并在2019年被授予“时代楷模”称号。
科技成果“遍野飘香”
《瞭望》:您目前的研究方向和进展是什么?当初如何产生“农民需要什么就研究什么”的理念?
朱有勇:我的专业是植物保护,研究方向是利用生物多样性控制病虫害,发展绿色生态农业、促进农民增收。
我出生在一个边远小乡村,当时农业生产落后,农民生活很苦,起早贪黑、辛辛苦苦劳作,还是不够吃、不够穿。我经常想,要是通过自己的努力,能使庄稼长得更好一些、产量更高一些、收成更多一些,农民的日子就会更好一些。
这是我最初的理想,也是我坚持“农民需要什么我就研究什么”的初心,是我几十年不断创新农业科学技术、努力把论文写在大地上的初心。
2015年,我作为中国工程院定点扶贫的驻村工作队员,在澜沧竹塘乡蒿枝坝村扶贫。驻村扶贫这些年来,我深切体会到,把科技论文写在大地上,要比写在纸上艰难得多;科技成果漫山遍野飘香的分量,比一纸论文要重得多。
《瞭望》:在田间地头进行科研实践,与在实验室做研究相比,有哪些不同的体验和收获?
朱有勇:田间科研实践与实验室研究同等重要。
我们通常将在田间地头观察和试验到的现象、遇到的问题带回条件可控的实验室环境,借助精密仪器和深入分析揭示其内在机理、挖掘科学本质。基于实验室获得的深刻认知,我们能更有针对性地研发创新的技术、方法和产品,这些创新成果最终必须回归到田间地头,在实际生产环境中进行检验、优化和大规模推广应用,以解决实际问题、创造真正价值。二者互为前提,缺一不可。
当然,相比实验室环境,田间科研实践往往意味着更长的周期、更艰苦的条件和更大的挑战。科研人员需要顶烈日、冒风雨,经受自然环境考验;需要长期坚守,追踪作物生长的完整周期或生态系统的动态变化;更要面对复杂多变的田间环境带来的诸多不确定性,如不可预测的天气、难以控制的病虫害、土壤异质性等。
这些因素使田间工作不仅是对科研能力的考验,更是对意志和奉献精神的磨砺。然而,正是这种直面真实世界的复杂性所获得的一手数据和实践经验,为后续实验室深入研究和最终技术落地奠定不可或缺的坚实基础。
《瞭望》:将“高大上”的科研成果转化为接地气的实用技术,最重要的是什么?
朱有勇:最重要的就是从当地实际情况出发,研发出符合当地自然资源条件的成果、技术,同时也须与市场和农民需求相结合。
例如我们推广的冬季马铃薯科研成果,就是把热区冬天旱季的生态环境与马铃薯生物学特点相耦合,形成冬季马铃薯实用技术。
澜沧一部分地区是低海拔热带河谷区(热区),群众以种植水稻和玉米为生,一年种一季水稻或玉米,水稻或玉米收获后就成了冬闲田(地)。我们把研究了十多年的冬季马铃薯优质高产技术推广到那里,利用当地热区冬天降雨少、光照强、昼夜温差大的生态条件,有效抑制了马铃薯晚疫病的发生流行,减少农药用量,大幅提高马铃薯的产量和品质。
该技术的优势是错季种植,突出时间差,马铃薯冬季种植春天收获,在每年2月至5月上市,在市场上打了时间差,产量高效益好。农民的一亩冬闲田,劳作100多天能收入几千元,冬闲田变成了效益田、脱贫田。
中国工程院院士朱有勇(右)在云南省澜沧县马铃薯基地直播帮助群众销售马铃薯(资料照片) 新华社发
将科学技术转化为致富能力
《瞭望》:在乡村振兴过程中,农业科技发挥着怎样的作用?如何更好利用农业科技推动乡村产业振兴?
朱有勇:这些年在乡村振兴第一线工作,我的体会是农业产业振兴是乡村振兴的重点,而农业科技是农业产业振兴的关键。
在我看来,农业科技走进乡村大有可为,但必须解决当地特色产业发展的关键技术难题,才能助力产业发展。
例如云南鲜食葡萄产业,云南夏季降雨较多,葡萄落果烂果等病害发生严重,是鲜食葡萄产业的重大难题。我们探明这种生境条件和葡萄病害的发生发展规律,发明出葡萄避雨避病的创新技术,从而解决了云南鲜食葡萄产业发展的技术瓶颈。目前云南鲜食葡萄种植面积已达几十万亩,果农普遍增加了收入、得到了实惠,促进鲜食葡萄产业发展。
《瞭望》:基于在澜沧驻村帮扶的经验,您认为激活农村发展内生动力的关键是什么?
朱有勇:驻村帮扶时我把院士工作站建在蒿枝坝村,开办40多个农民技能培训班,培养了2000多名乡土人才,这些学员已成为推动当地冬早蔬菜、林下中药材、冬季马铃薯及蓝莓等特色产业蓬勃发展的生力军。
从我们开办技能培训班的经验看,激活农民内生动力的关键在“授人以渔”:一是技能培训必须紧贴生产实际,提供“用得上、见效快”的实用技术,切实破解农民田间地头难题;二是培训内容要精准锚定当地产业发展方向,确保所学技能能转化为增收致富的真本领,让农民在乡村振兴中成为主角、共享发展成果。
《瞭望》:您认为如何才能更好提升农民科技素养,帮助他们掌握致富技能?
朱有勇: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驻村的十年里,我与乡亲们同吃同住同劳动,深切感受到他们改变生活的强烈愿望和勤奋好学的精神。我认为,提升农民的科技素养,关键在于将培训扎根田间地头,系统传授实用技能。
仍以推广冬季马铃薯科研成果为例,这个项目当地有需求,我们就开设“冬季马铃薯技能培训班”帮助农民掌握这门技术。为了让农民真正学会技术,每个培训班学期半年左右,分四个阶段递进教学:第一阶段学习整地和播种,第二阶段学习施肥、浇水和管理,第三阶段学习收获、分级和销售,第四阶段是总结和规划发展。
这种把课堂放在田间地头,手把手教、面对面学,特别是理论和实践一体、分阶段深化的培训模式,让农民兄弟系统掌握了从种到销的真本领,将科学技术实实在在地转化为看得见、摸得着的致富能力。
从“技术跟跑”向“标准主导”跃升
《瞭望》:当前我国农业科技发展最需要攻克的“卡脖子”技术难题是什么?可如何集中力量突破?
朱有勇:农业生产,归根结底在一个“种”字。
除了作姓,“种”字有两个读音,其一读作“种(zhǒnɡ)”,指种质资源与优良品种,是农业生产的源头与核心竞争力;其二读作“种(zhònɡ)”,指种植技术与过程管理,是确保良种潜力得以实现的关键环节与落地保障。
在种质资源与优良品种方面,国家高度重视种业“卡脖子”问题,已经形成具有国际竞争力的研发成果。
但在种植方面涉及范围广,土壤肥料、水利灌溉、植物保护等要素相互关联、动态变化,且受地域环境差异影响巨大,导致难以形成量化指标,研究成果的彰显度仍待进一步提高。
当前亟需将更多科研关注度和资源投入到种植方面的创新研究,以全面提升农业生产效率、资源利用率和可持续发展水平,筑牢粮食安全根基,赋能农业现代化。
《瞭望》:我国如何加强自主创新提升农业科技的国际竞争力?
朱有勇:提升农业科技的国际竞争力需三步走:
一要突破种业“芯片”卡脖子难题——集中攻关基因编辑底层技术,让中国种子装上“中国芯”;
二要打造智慧农业“中国方案”——研发国产智能农机装备,推动山地小型智慧农机发展;
三要建设开放创新的生态——通过“揭榜挂帅”机制全球引智,建立联合研发中心,最终实现从“技术跟跑”到“标准主导”的跃升,让农业科技既能保障“中国饭碗”,更能服务“世界粮仓”。
《瞭望》:未来一段时间农业科研的重点发展方向应该集中在哪些方面?
朱有勇:未来一段时间,我国农业科技将呈现绿色化、智能化、融合化、全球化的发展趋势。
技术上,基因编辑和合成生物学推动设计育种,解决抗逆增产难题;微型农业机器人实现精准作业,破解复杂地形限制和劳动力短缺;循环农业技术推动可持续发展;智慧农业装备加速研发应用等。
未来农业科研的重点应聚焦生物育种“卡脖子”攻关、国产智能农机研发及种植方面的创新研究等,同步建设农村数字基建和新型职业农民队伍,确保小农户用得起这些技术,让高科技惠及广大农民,最终推动我国从农业大国迈向农业强国。
把农业从“苦力活”变成“技术活”
《瞭望》:您最希望看到农业科技为乡村带来什么样的改变?
朱有勇:作为一名农业科技工作者,我最希望看到农业科技深度赋能乡村,实现三个变革:
一是通过生物育种、智能装备、数字技术突破资源与环境约束,让农民“手机种田、数据管地”,大幅提升土地产出率、劳动生产率和资源利用率,筑牢粮食安全根基,让农业成为有奔头的产业;
二是推广生态循环技术(如节水灌溉、病虫害绿色防控等)、清洁能源应用和乡村环境治理方案,减少面源污染,守护青山绿水,让农村成为生态宜居的美丽家园;
三是以科技驱动产业链升级(如精深加工技术、冷链物流、电商平台),培育特色高值农产品品牌,吸引青年人才返乡创业,让农民依托科技获得体面收入、共享发展红利,绘就产业强、生态美、百姓富的乡村振兴新画卷。
《瞭望》:面对一些年轻人不愿回乡务农的情况,科技如何让干农业成为有吸引力的职业?
朱有勇:让年轻人愿意回乡务农,核心是用科技把农业从“苦力活”变成“技术活”。比如能帮助回乡青年选择到合适的农业科技新赛道;种植养殖过程中能够通过科技和智能管理带来便捷和优势;借助数字平台电商直播溢价等打通产销链,让回乡务农既能获得收益,更能获得事业成就感……当干农业不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,而是融合了高科技、有创新、能赚钱的魅力职业,年轻人自然抢着回来。
《瞭望》:您对年轻科研人员的成长有何建议?
朱有勇:培养优秀的年轻科研人才是一项系统工程,需要国家、机构、研究团队和个人的共同努力。核心在于思想上引导他们胸怀“国之大者”、心系“民之所需”,在思想上筑牢根基。而在业务上,需帮助他们点燃兴趣、锤炼韧劲、深植学农爱农情怀,在科研工作中精益求精。同时,激励他们扎根大地、服务生产,把论文写在大地上,为老百姓谋福利,在实践中创造价值,为保障国家粮食安全、全面推进乡村振兴、加快建设农业强国贡献力量。
我对年轻科研人员的成长建议有4条:
一是脚踏实地,练就本领。农业科研尤其需要“下得去”的实践精神和“坐得住”的钻研定力,应珍惜学习时光,打牢理论基础,掌握过硬技能。
二是问题导向,面向大地。科研成果的价值最终应体现在服务生产、惠及农民上,以“把论文写在大地上”为座右铭,多下乡、多调研,从生产实践中找真问题,做真学问。
三是兴趣驱动,持之以恒。农业科研周期长、挑战多,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,唯有坚持可攀科学高峰,应找到自己真正热爱并愿意长期投入的研究方向。
四是淡泊名利,甘于奉献。农业科研的成就往往凝结着长期的汗水和默默的付出,应学习老一辈科学家无私奉献、服务人民的精神,正确看待荣誉和待遇。
《瞭望》:“农民院士”这一称呼对您意味着什么?
朱有勇:“农民院士”,农民在前,院士在后。我是农民的儿子,为农民服务,农民需要什么、我就去研究什么,这是我的本分。
这个称呼,是乡亲们对我工作价值的最高评价。当我们把实验室的发现,变成田里实实在在增收的良种、省力的技术;当看到一家家农户靠新技术鼓起腰包,一个个寨子靠产业甩掉穷帽子;当看到娃娃们能安心上学,老人们脸上有舒心的笑……那一刻,晒得黢黑的脸、磨出茧子的手,就都有了答案。这比发表多少篇论文都让我心里踏实、滚烫。
这个称呼更是一份永远卸不下的责任状。叫我一声“农民院士”,就是把心窝子掏给了我。这称呼像鞭子,抽着我不能停下脚步,只要地里还有难题,只要乡亲们眼里还有期盼,我就将继续在这泥巴地里“较劲”,把论文接着往更深、更新的地上“写”。
“农民院士”就是我和云岭大地、和千千万万农民兄弟,用汗水、信任和希望共同写就的一篇最动人的“论文”。它印在农民的笑容里,印在丰收的土地上。只要老乡们的饭碗里能多端点粮,日子能多点盼头,我就当得值,当得有劲。